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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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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那年,我決定離家,並非出走,名義是游學。祖父對此的反應只是皺了皺眉,不似解脫,也無意反對,多半也已不知拿我如何是好。假使依他設計,理所應當為我早早定下婚約,以保障元家嫡系這一支傳承。但一來我無心於此,更重要的則是鮮卑三姓內部爭執不休,關於我,關於我父親,關於我那早早遺失不知去向的同父異母弟弟,和他神秘而危險的母親——奧爾加·維奧雷拉,我至今記得她的名字,龍女奧爾加,他們那樣叫她。

“維奧雷拉女人是不能化身的。他家的龍都是雄的。”

我聽過那個斷言,所以他們為什麽那樣叫她呢?

她親口告訴過我,她的漢文名字是韋留歌。

她是留在我生命中一首波譎雲詭的、暗夜紫的歌。

身為元家族長,祖父大權在握,但仍需其他兩姓支持,何況父親鑄下大錯,令阿雅克肖這個姓氏在社交界一時令人談虎色變。大陸上,那些我家始終想要結交的貴族與諸侯們多多少少都聽說了那個傳聞——自然,紙包不住火。當年被送到我母親身邊擔任女伴和陪侍的少女們何止一人出身不凡,盡管她們中多有不受偏疼的豪門幼女或政妓私生女,所屬親族仍然不可小覷。

而在那個秋天的午後,她們無一例外,都被罩上白亞麻布,擡出了位於熱那亞的那座公館。

祖父為此付出昂貴代價,派遣能言善辯的族人多方致歉、大力賠償,損失比想象的更深刻長久。我家折損和在意的並非財富,而是鮮卑三姓花費百餘年時光積攢下的名望、聲譽、影響力。家族不得不付出更多錢財,刻意收買許多口齒和腿腳,試圖將流布於熱那亞街頭巷尾的瘋狂恐怖傳言洗滌一凈,又徹底改建了那座宅子——兇宅,他們傳聞,並且理由充分。

主仆上下數十人,一日之間全部死於非命,連馬廄裏的良馬、犬舍裏的獵犬都不曾被放過。

我又學到一個嶄新的漢文成語:雞犬不留。

的確是韋家的風格。

父親的一念之差,令家族損失至此,連祖父也無計可施。我元家嫡長孫的名分無可指摘,地位卻無從提起。那些嫡系的堂祖父與堂叔、元氏旁支的祖父輩與叔伯們,他們視我尷尬,我視他們病得不輕。

至於穆家與賀家則搖擺不定。我不知祖父與他們何等情分,或握住何等把柄,才令這兩姓不曾在宗族大會上附和發難。

對我來說,那些都不重要,早在六歲前我就在熱那亞的街頭、集市、酒館和貧民窟裏學會了一套道理,而今屢試不爽:

橫沖直撞,臉皮要厚,只要眼夠準,腿夠快,打架夠兇,這個世界就是你的。

雖然在熱那亞的那個小世界裏,我最遠抵達和占領的只有魚市盡頭鋪滿魚腥味兒的船港,最多征服的也只有八九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但那是我擁有的自由破碎入土之前的全部。

何況父親雖然行事向來不受祖父待見,教會我的一切卻十分實用,無論街頭鬥毆時如何從埋伏圍攻裏逃開,還是分辨簡單的下毒技巧……回到卡利亞裏後,我終於懂了為何他悉心傳授我這些。

在這個家裏,可真是太有用了。

還有奧爾加,她輕而易舉將一堂拉丁語課變成摻雜辯論、爭吵與廝打的生存指南,從宅子失火要如何捂住口鼻匍匐逃生,到面對陌生侍女或自稱廚娘女兒的年輕姑娘——乃至任何一個會背新興十四行詩的時髦女人——面帶笑容向你提出去後廚或者花園角門的邀請,該如何回覆、戳穿或落井下石?

這些奇怪的本事,我竟然都有涉獵。感謝天主,我在短短的童年裏學得足夠多,除了母親風流嫻雅的一套。

這至少夠我撐到在阿雅克肖本家活過二十歲生日。

和父親當年一樣,祖父為我提供最好的教官和家庭教師,即便父親的行為飽受指摘,我作為祖父唯一的孫兒,仍然不可被忽視。且他們也無法忽視我這個“野孩子”——或者,“一頭野獅子”,我聽過他們暗中這樣喚我,語氣很難說不屑還是困擾。家有惡犬狺狺,而你又不得不靠它看家護院,談及它時多少會用這樣的語氣。

但我不是一條獵犬,一匹狼,甚至也不是一頭獅子。用祖父的話說:“巴爾托洛梅奧,你有義務成長得比所有人的想象更為危險。”

我很想模仿奧爾加的語氣,脆薄而冷冽地回答他:“那樣的話,您就不擔心嗎?”

但我當然沒有那樣做,單手背在身後,行禮時聲氣恭順:“是,祖父。”

他嘆一口長氣:“你不像你父親。”

“那也許是件好事。”

祖父從合攏的繪金羊皮卷上擡起臉來,考量而審視地看我,像要搞清楚一個血脈相連的年輕人究竟被時光和記憶驅逐得與他有多遠。我們對彼此都一無所知。我睡在他樓上的寢室,而不是隔壁。用餐時坐在他右手邊隔兩個位置,中間的空蕩提醒我們一些無益的失去。

有時我會為他切開餐後水果,用刀的姿勢是奧爾加曾經令我心醉神迷的那種,幹脆利落,心狠手辣,一刀下去,橙子和石榴都無聲無息破開,鮮美芳香甚至要遲一秒綻裂。

這時祖父會看到我手腕上的金鏈,接過果子時不免遲疑。我則全然不管,有人勸導過我,不要佩戴這東西,我則回答:“難道你們更想看到些別的?”

——比如韋家尊主留在我手腕上的嚙傷嗎?

韋留衣的牙真尖,那傷口痊愈後從未長合平覆。即便一匹真正的狼也不會比他咬得更狠。

這我倒也不在乎。

回到卡利亞裏後的一段日子,我是被牢牢保護起來的。雖然管家挨過我踢打,也時常對我皺眉,但據我事後觀察,他倒算是個公平的好人。正是因了他的庇護,女管家和廚娘、侍女和男仆們不敢多嘴,至少不敢當了我的面議論那場屠殺。由著他們在廚房裏說三道四吧,至少端到我房裏的牛奶是熱的,有加過茉莉花的芳香。管家以固有的冷漠鎮定令他們很快意識到,我的地位不取決於父母是否死活與瘋魔,只取決於祖父仍是元家族長,而我是他唯一的孫兒。

只要大家的主人仍然是我祖父,而老爺子對我的態度不曾改變,就輪不到別人重新度量我的存在。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絕大多數麻煩都煙消雲散。雖然不再如眾星拱月。但我拒絕睡進流行的箱式床,要求保留那張古式大床並一個人睡時,也沒人敢反對。

宅邸裏的捕鼠犬新生了一窩小仔,祖父不動聲色叫人給了我一只,並沒說拿來做什麽。

主人房裏沒有鼠患。

三個月後他來我房裏檢查,阿拉比卡——這是那只狗的名字——睡在壁爐邊一只鋪著我穿舊兔毛鬥篷的巨大提籃裏,胖了整整三圈。

祖父開言問我:“你給它吃什麽。”

我沒有回答,當著他的面把乳母送來的一份蜂蜜梨肉蛋奶酥分成幾塊,阿拉比卡豎著耳朵觀察良久,此時歡快地高聲大吠著沖過來,尾巴搖得像只風車,大口從叉子上搶走還微微散發熱氣的水果奶油點心。

等它吃完過了足足半刻鐘,我才把餐刀又插進點心泛涼的酥皮裏。

祖父從頭到尾旁觀這一切,面無表情:“誰教你的。”

這還用教嗎?我向他投去奇怪目光,我又不想死。

父親給我講過公爵試毒者的故事,熱那亞總督家裏也養著一窩品種不純的獵兔犬,養尊處優,肥胖如球。每次宴會和總督夫人的每次茶會之前,它們都有幸品嘗過所有菜肴和茶點。甜的,鹹的,油膩的,清淡的,我敢打賭它們對魚肉品種的了解比我要多。

參加宴會時,誰還不會帶上自己的狗?是否有機會讓它們嘗一口送到銀盤裏的菜則是另一回事了。

當我還是混跡街頭的“大猴”時,沒少跟損友們合夥從商販的烤肉叉上偷盜,那些流滿油脂又澆上大蒜和鹽巴的肉串雖然可能摻了老鼠肉,倒不會遇見□□和□□。

見我不回答,祖父的眼瞼微微抽搐了一下,似欣慰也似無奈地嘆息:“做你想做的事吧,巴爾托洛梅奧。”

我吃光最後一口蛋奶酥,從椅子上跳下來,站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我想騎馬。”

“春天再說。”祖父許諾,“酒神節的時候,你會擁有自己的馬。”

“那好吧。”阿拉比卡在我腳邊繞來繞去,我搞不清它是想出去玩耍,抑或只是吃撐了想去外面方便,大概兼而有之。

“我要帶它出去。”

祖父別開眼,輕而又輕地嘆口氣:“穿好鬥篷。”

我聳聳肩,帶著阿拉比卡一路跑下樓,能感到祖父目光如尺,在我們身上來回游蕩,隔著嵌花玻璃和木雕護板遙遙投下,他是不放心我嗎?還是想知道我究竟在做什麽?無論如何,這種關註不是壞事。我相信他在暗中安排人手予我照看,也潛移默化試圖調教和馴服。一個年方六歲的孩子,父母雙亡——他們都還活著,當然,可是跟死去又有何區別——似乎不應是我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換一個角度,似乎是我這個樣子,才不太奇怪。

多年後我疑心過父親對我的養育方式,仿佛早有預料。絕大多數與我出身相仿的孩子都很難對父母有多少具象的感情,更別說依賴——粘著乳母和家庭教師還更多些,前提是那教師足夠溫柔耐心。但難得的是,我從不懂何謂孤獨與自卑,也不太擅長共情。

這點似乎是父親從自己的幼年裏習得的教訓。比起被精致華美家園豢養,在書本、繪畫和音樂裏浸淫得感性、低落、敏銳、沈郁,他選擇把我從小就推進了一個糟糕得多也有趣得多的爛泥坑,如果熱那亞是一叢盛放在歐陸艷陽下的幽艷鐵線蓮,和我作伴的那些孩子,他們的家庭,他們帶同我見識過的一切,無疑是花根下微微散發著腐臭水腥味的植肥,不見天日,慵懶堆積。難看,難聞,難以涉足和碰觸,卻豐厚潤澤著花朵呈露於萬眾的華美。

難堪是什麽?敏感和羞恥又是什麽?我這輩子唯一的自卑與羞恥來自未能保護母親,來自被韋天裳斬斷古埃及匕首的剎那,也來自在韋新羅面前曾經不由自主合眼躲避。

除此之外,流言蜚語,其他種種,都是狗屁。

哦,這樣譬喻的話,阿拉比卡會不開心的。

我看著它圓滾滾的臀部,很自然得出一個結論:廚子應該沒有害我的心,但如果想多打贏幾次,確實應該少吃些奶油點心。

祖父厭惡私生子,因此莊園裏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並不算多,正經冠上元姓的更少,能跟我打上一架的少之又少。鮮卑三姓對女孩子的教養比男孩子嚴格得多,畢竟財富並非為她們求取一門好姻緣的決定性條件。

家世、財產、美貌、才華,要在公爵和總督的宮殿裏出人頭地,甚至進宮,在沙龍裏博一席之地,沒點真材實料的本事是不行的。

後來我猜想,幾個年紀大些、正要尋親事的堂姊多多少少因為我父親這檔災禍受了些牽連,至少家庭教師對她們的教養更加嚴格,怨聲載道裏難免遷怒於我。但她們有乳母和陪媼管著,出入不離人,大家的房間不在同一層,除了節日聚餐的宴席上,其他時候想見我一面都艱難。

不過她們中總少不得一兩個有親生兄弟,被自家姊妹私下裏抱怨過,就忍不住來尋我的晦氣。這很容易,因為最初的幾個月之後,祖父確認我的精神並未受到打擊,就把我放到家族學堂裏,由導師和教官□□管。這對我來說並不算難。一個戰士,一個學者,或者一個教士,我的家族裏出現哪種人都不奇怪,只除了無用之人。這是祖父常說的話。而我的父母以他們各自的方式和驕傲給我打下了基礎。

格鬥足夠兇狠,雖然偶爾沒有法度,而且容易停不下來;卡斯提爾語的熟練程度和島上的南方俗語程度相當;而拉丁文,我的拉丁文是奧爾加教的,朗讀和罵人一樣流利,或許是因為當年她屢屢以朗讀的姿勢腔調用古拉丁文罵我。

但除此之外,我討厭彈琴,厭倦舞蹈,不擅長欣賞繪畫,更別說自己拿起畫筆塗抹上幾筆,寧可帶上阿拉比卡在莊園裏瘋跑。祖父試過命我學習數學,以及管理,但我沒有足夠耐心,不止一次把算籌丟在教師臉上,使他本就枯燥的算學課變得啞然,這還不如蹲在房頂上數雲團來得有趣,或者在晴朗的夜晚點數星座究竟由多少顆星星組成,它們時而消失,時而閃爍,一顆顆都像冰冷嘲弄的眼睛。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大聲說:“我會來殺死你和你們的。”

希望你們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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